Mar 23, 2013

彩虹(二)






C城那條著名的街總是燈亮整夜。

十點像是個臨界點,餐廳的鐵門剛拉下,一個小時前還優雅端坐在椅子上輕聲細語的人們已盡數轉移到對面的酒吧裡去。子夜靜謐的大街低調喧嘩,絢爛的燈光捕捉來者們掩在夜色下的神情,也多了一點聲色的味道。

有些人的夜晚跟隨著這些不歸人潮而動。

臨街的餐館關上了燈,隨著外廊暖黃的燈熄,門內走出的男子單腳踩下鐵門拉上了大鎖以後,隨手將大腿上的圍裙扯下塞進了褲後的口袋,朝對街走去的同時,低頭以一手掩住風向,另一手點燃了啣在嘴上的菸。冷風輕吹他的髮,打火機的火光瞬間照亮他點菸時眼瞼微闔的神情。

這個時間點,對街卻排滿了一列長長的人潮,從轉角的另一頭開始向後延伸。夜晚的冷空氣由四面八方灌入,男子走向人潮但不靠近,轉身面對馬路的方向把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內,在街角處站定繼續抽著菸。

轉角的lounge bar是東區這裡最賺錢的夜店之一。Lady’s night,這天晚上的女人多到足以放乾店內泰半男服務生一骨子躁熱的血。

阿mour從後門繞出來張望了一圈,幾個臀包布的女人正在討論轉角處的男子──那人的側臉在煙幕的繚繞下更顯蒼白,淡泊的神態忽隱忽現,眼睛慣性瞇起飄忽在不知名的一處,偶爾視線會垂下,他會在這個低頭的瞬間緩緩吐出一口菸,他的額髮略長,微地蓋過眼,忽明忽滅的逆光中仍然可見向外打尖的睫毛長度。他的眼下有一道疤,不長不短,微深微淺,橫而拖曳。

他其實還很年輕。不遠處交相輝映的霓虹燈清晰襯映出他臉型的輪廓。

阿mour抿了抿唇,隨即,有個女的晃出人群,朝街角的那人筆直走了過去。她的裙子特別短,腳踝纖細,就連走路時甩動起來的髮尾看起來都特別招搖。

阿mour知道她不會成功,但她還是在那女人伸手就要碰到他肩膀前一步衝近將人一把拉走。

「快點快點,開店了啊!」叨叨絮絮地把人一逕拉至後門,感覺到掌心裡的那隻手腕掙了掙,阿mour像被燙著一樣趕緊鬆開手,深吸了口氣轉身一口氣道:「你就不能辦一支手機嗎?」

這年頭還有誰會靠街尾轉三圈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公共電話當聯絡工具啊,她覺得他根本就還活在久遠以前的年代──那個年代的人甚至都還有傳呼機,而這傢伙只有一支設定了鬧鈴的手錶。

紀小古將抽盡的菸丟到腳下踩熄,聲音不冷不熱的,「做甚麼。」

被那一雙不帶情愫的眼掃過,心頭就會莫名一緊,阿mour掩飾意味的轉開了目光說:「經理在找你,店長臨時有事沒來,還有一個夜班新來的蹺頭了,那邊要你過去支援。」

點了下頭,紀小古沒多問甚麼,轉身就走。

連聲再見也沒有。阿mour孤站在原地,看著逐漸走遠的背影好一會,想到上班時間到了,忍不住又看一眼。

冷風中他佇立人行道前的身影顯得特別單薄,偶爾轉首看向左右,然後定住不再動;像是純粹出了神,又像是在認真停留,等待一次穿越路口的間歇。

他真的還很年輕。但是當交相輝映的霓虹燈清晰襯映出他臉型的輪廓,伴隨他在寒風中吞雲吐霧的神情,卻隱隱有種滄桑的味道。

他有一雙不帶情愫的眼。那雙眼卻總是在尋找。

聽說,他一直在找一個人。

但是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每一個他轉過身的剎那,或是站在街角抽菸凝望的短短幾秒,都像是一次回頭卻遍尋不著。





C城有四分之一的夜店所有權屬於同一個名字,有時候一忙起來,整城的店員互相調度是常有的事。

偏離喧騰的街,紀小古散步一般地慢慢走入一條黑暗中的小巷裡,遠離人聲,周遭越發冷清起來,他隨手又掏出一根菸,火光在夜色中點燃。

他其實菸癮不大,只是固定需要香菸漫入肺部後腦袋放空的那個一瞬間。雖然這多半都是犯菸癮的藉口。

另一間店隱身在迂迴的巷弄內,沒有熱鬧的音樂,也沒有排隊的人群,門口甚至沒有管事。但是一般人進不去。

熟門熟路的緩步走到後門,進店前,手錶的鬧鈴響起,紀小古看了眼時間,回頭梭巡著附近的公用電話。

「喂古仔,通哥來了,在找你。」夜班的阿國從後門窗口看見了他,連忙探出頭來喊,說完也不管人有沒有聽到,眨眼就閃了。

紀小古聽見了,但沒停下來,還是先繞到另一頭找到了公用電話。

他就是跑店的那一個。上班時間固定,但今日人在哪間店永遠不一定,這個城市只要有屬於某個姓徐的場子就看得見他。除了店忙,還有另外一個需要如此被安排的原因。

電話響了兩聲即被接起來,彼端那頭傳來甜軟的嗓音:「爹地!」聲音像期待已久,終於如願以嘗。

公共電話的聲音永遠這麼小,似乎在教人花了硬幣就必須專注的傾聽,明明此時已是夜深人靜,不見一絲喧嘩。

「爹地你甚麼時候回來呀?妮妮好想你。」

於是這道細小軟糯的聲音被放得更大,在寒風中暖成了一團。背對著空盪盪的馬路,紀小古睫毛低垂,用微帶沙啞的嗓音輕聲哄著彼端的小人兒。

這通電話一直到投擲硬幣的聲音不再響起,那端由另一道屬於女人的聲音接手,雙方簡單道了幾句方徹底掛斷。

放下話筒,紀小古慣性想拿根菸出來抽,不及點火,就被奉令出來找人的阿國拉回了店裡。

「這麼久啊,不說了通哥在找你嘛。」阿國指了指後臺道。

休息室內,一名理著平頭的男人端坐在沙發上一口口品著茶。他的長相憨實古意,壯碩的體型掩藏在長年慣穿的黑色西裝底下,身上仍有股掩之不去的道上氣息,等得有些久的臉上卻未顯不耐,看見人進來時招了招手。

紀小古坐到他對面的凳子上,兩手邊繫著制服上的鈕釦。

他的動作很慢,指關節上的疤痕因為手指伸展的動作顯得異常猙獰。

休息室內很安靜,有空調運作的聲音,還有一種冷氣房特有的味道……混和著酒味、煙味、人離開前殘留的體味以及冷煤味,形成一股子冷清的氣味。

阿通沒打理夜店前,還很年輕時就已習慣這種味道──只有習慣夜生活的人才會習以為常的味道。看了看對面的人,還是那張沒甚麼情緒表現的臉孔。

那個人曾經說過,這種臉孔其實也是一種表情,叫麻木。

呷了口茶,他開口道:「最近如何?錦旗說你還是在跑店?」為了找這小子他還跑了兩間店,最後乾脆叫人把人調過來。

「嗯。」

「下個月T城有新店要開了,『他』問你要不要回去幫他。做經理,沒事不用出辦公室,當然也不需要再跑店。Rosy到時也會過去。」阿通開門見山的說。

「哦。」

阿通睇了他一眼,「好還是不好說一聲。別讓他等。」

紀小古反應一般,只問:「怎麼突然?」

阿通知道他意思。T城新店都開幾家了,西區最大的KTV甚至上個月剛開幕沒多久,真缺人手不會現在才找他。

阿通沉默的喝著茶,過了半晌才說:「那傢伙據說要被提前弄出來了。」說罷定定的看著紀小古。後者微抬起下顎,將領帶繫上。

「計歸剛(這幾天)下面的囝仔說看到這附近有些生面孔在出入,不知是不是巧合啦。」阿通繼續說,「驚屋(怕有)甚麼意外,你回T城也好,就近有些照應。」這話乍看挑明了講,其實心照不宣。

紀小古無可無不可,眼皮底下是一慣放空的波動,只說:「噢。」

阿通雖然知道對方就是這種不鹹不淡的性子,但也免不了傷腦筋的抓了抓腦袋。他不擅長說話,習慣講臺語,國語還是這幾年才被那個人練得較為熟練。他不想勉強對方,可思及那個人的交代,也只好拿出一點道上慣用的強勢勁頭來,撂道:

「丟凹勒拜吧(就下週吧)!嘛雄鄧來(馬上回來),挖叫郎來接(我叫人來接」)。」三兩下敲板定案,起身前想了想又補充道:「計歸剛(這幾天)你就待在這間店別亂跑,沒那張VIP卡沒法度進來這間店,我派了人在這附近照撒鄧(照三餐)輪班守著,咖安全啦。」

紀小古沒說甚麼,跟著起身離開休息室,分手前,他忽然叫住對方。

「通哥。」

阿通回過頭,見他掀唇要說甚麼,眼露出一絲了然,卻斷然一揮手,止住他已到嘴邊的話。

「快回T城。」

簡要丟下這一句,阿通便頭也不回的離開。紀小古在原地站了會,直到昏暗的走廊只剩自己,前面傳來叫喚的聲音才舉步動起來,開始今晚的第二份工作。

那天凌晨下班後他接到了一通來自T城的電話,當天一早他即動身回去T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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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除了《○○》之外,我的故事都是慢熟型的……嗯。
一週一篇簡直是浮雲,整個二月忙到根本沒精力打開word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個故事在冬天,PB則在夏天,我簡直忽冷忽熱啊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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