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23, 2013
彩虹(一)
一條幽暗寂靜的長廊。
叩、叩,叩、叩。灰色的地板,靴鞋行走,鞋跟敲磨出一步又一步的規律。遠處隱約有水流湧動的聲音。
淅瀝淅瀝。
鏘、鏘、鏘,一陣短棍急促敲打著鐵杆的聲音響起。
「喂喂!你在幹甚麼?為甚麼不脫衣服!」
淋浴間的花灑下,仍著衣褲的身影佇立其中,低著頭像是渾然不覺,任由蓮蓬頭的水流不斷沖刷而下淋打在身。
「有聽到嗎?6402,快點把衣服換了然後出來!我可沒那麼多時間等你!6402!」
水花成串敲擊在冰冷的磁磚上,在空曠中迴盪。
嘩啦嘩啦的聲音臨近耳邊,像是遙遠曾經的一場夢,夢裡有一雙手伸過來,推向了他,臂膀糾纏擁抱著彼此傾身墜入放滿水的浴池內。
水聲飛濺,夢中一抹冰涼的吻,輕輕落在他的眉眼。
嗶──!哨聲尖銳的音頻穿過重重雨聲,一抹黑影閃過,伴隨著一記重擊狠狠往他頭上敲去,水花飛濺,他被打落倒地。
「操!老子說話沒在聽啊,說了沒時間陪你在這耗!他馬的,你們這些活該進來的廢物!畜牲,就只會浪費老子的時間!」
棍子一記又一記的落下,躁怒的人聲紛沓辱罵。
淅瀝淅瀝。
一股溫熱的感覺從額間溢湧而出,加雜在冰涼的水流裡像一片紅色的霧,漫過他的眼前,蔓延到了水裡,蜿蜒成數條分散的紅色涓流。
那一雙靴鞋緊接著又踢踹過來,他側倒在水中身子本能地蜷縮起,透過手臂,他焦距略微渙散但依稀看見陽光從頂端的白色氣窗進來,折射出角落的一灘水,沒有色澤。
他愣愣的看著,忽然扯開嘴,無聲的笑起來。
笑聲逐漸加大。
突如其來的行為短暫地令施暴的人動作一滯,又加劇在不加以掩飾的笑聲中。他彷彿笑得暢快於是全身難以自制地鬆了開,一腳又一腳挾帶怒意更加狠狠而來,他卻像沒有疼痛的知覺,眼睛定定凝望著那一道小小的窗。
「哎哎、好了好了!把人打殘可就難交待了。」另一些人的聲音穿插了進來。
「幹,遇到瘋子!」
最後一腳重重踏在腹間,他不住悶哼一聲痙攣般彎起腰,一套深色的短袖衣褲甩到他身上,水流被關起,人聲也散去。
一室僅剩水珠滴答滴答地響。
良久,那道被遺留在地上的人影緩緩伸手兜住衣物,緊抓上頭的十根手指背上遍佈著一道道密密交錯的痕跡,在彎折的指骨上更顯扭曲而可怖。
轉身緩緩蜷縮起來將臉更深的埋進,一道水跡緩緩現自深色的衣物中,在質地粗糙布料上無聲的滲透暈開。
水珠滴答滴答地響。
……
紀小古出來的那天,外面等著他的是一位韻味猶存的女人,一臺七十年份的老舊金龜車,一碗豬腳麵線,一只火盆,以及頭頂上方那一片清澈晴朗的天空。
就像所有演過這個橋段的影片,紀小古走出那扇灰白色大門的時候同樣詮釋了那樣的畫面;他的雙眼不住因為日照微微的瞇起,陽光穿透雲層,折射出他頭髮乾燥的色澤,照亮他的視網膜,絢爛刺眼。
紀小古回手輕輕抱住衝上前來緊緊擁抱他的女人,瞳孔平靜的注視著前方──遠方是城市的景,由上俯瞰而去,高樓建築像被群山擁抱。
原來,這座山背海。
紀小古緩緩鬆開了手,女人又湊過去,用力在他臉上啵了一口,捧著他的臉頰左看看右捏捏,隨即再次抱住他,臉枕在他肩上嘴裡嚶嚶啊啊,不捨一樣的。
紀小古揉了揉她的頭,遂看向她,慢慢地開了口:
「老了。」
不冷不熱的一句話,聲音依舊微帶沙啞。他還是她的古古。Rosy扁起嘴,一臉委屈的看著他,卻沒像從前那樣在意的回嘴,眼中還隱隱約約有淚水。
紀小古沒多說甚麼,他的話一樣不多。逕自越過她的視線打開車門,他把手中那只乾扁的行李袋丟進了後座──進去以前他沒有,多年水泥圍牆裡的生活,出來以後更加的沒有。
紅色的金龜車內充斥著女性的香水味,紀小古坐定後冷不防打了個噴嚏,Rosy跟著坐進來看了他一眼,噘了噘嘴,但似乎沒打算做任何動作令他好過一點。長捲髮下,那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龐仍舊保有那股小女孩嬌憨的脾性。
七年了。
恍然才有了時間已過的知覺。
終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油然而生,五月的天空很藍,紀小古手動拉下了車窗。
後照鏡裡有他如今的臉,一如既往的蒼白──放風的時間他也不怎麼出去,對別人而言是呼吸新鮮空氣的好機會對他來說沒甚麼差別,久不見日曬的結果讓他看起來更加的沒有生氣。
也許還有一些甚麼,但是他從不費心解讀。
車子慢慢駛進城市,久違的市區還有寬闊的道路,路邊間或種著一些樹,高樓似乎更多了,建築越發的緊密,人車來去,彷彿從不駐足。
紀小古對這座城市最後的印象停留在一個小小的方格裡。那是他正要進去前的一個短暫路途,窄小的車窗,細細的鐵條間隔了窗內與窗外,城市被劃分成一小塊,隱約還能看見遠處豆腐一般的矮房建築。
如今,非要到越過這座城市了,才能看見海。
時間這麼輕易就改變了一座城市的樣貌,或多或少,何況明天。
風吹過剃得短短的髮,有些涼意,紀小古瞇起眼。
路上Rosy總是不間斷轉首看看副駕駛座上的人,瞥見他間或露出一些放鬆或慵懶的神情,內心的忐忑才會被平撫一些。
裡面的生活需要勞動,他結實了點……也許也滄桑了點。Rosy似不經意地掃了他身上一眼,目視前方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一絲複雜。
這麼熱的七月天,他卻穿著一件皮外套。
泛舊的黑色皮夾克,已是多少年前的款式,失去了皮革的光澤,袖口卻留住過往磨損的痕跡,尺寸很大,過去裹緊不住他瘦削的身體,更何況如今。
這七年來每個月Rosy都會去看他,隔著一面窗,一條短短的電話線,她惦念著他大不如前的身體,關心著他在裡面的情況;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記得最清楚的不是他總是簡短單一的回答,是每一次紀小古都會問的那一句話。
「找到他了嗎。」
同樣單調得一成不變,卻讓他執著了七年。
手緊握著方向盤一會,Rosy最終忍不住伸手過去順了順他的眉角。他沒有拒絕,這讓Rosy多少覺得欣慰一點。但是還有更多的,是無法言表的心傷與難過。
醫生曾經說過,他可能不會再好起來。他會永遠這麼瘦,病態一樣的。
除非他讓自己好過一點。
故作開朗地笑了一笑,她開口道:「我已經跟那邊說好,之後你就跟我到店裡上班。這幾天你就先在家好好的休息,然後……」
「明天就開始吧。」但他打斷她,然後犯睏一樣的歪頭靠向了椅背。
她收住聲,轉頭時正好看見他闔上眼皮,陽光這時穿過了樹影,在他臉上紛擾的游移。
那應該要是生動的一幕。Rosy想。可是她知道,誰都再也回不去了。
「外套收起來吧。夏天呢。」最後她只是輕聲說。
「嗯。」
他閉著眼應了一聲,卻拉上拉鍊,好像很冷的抱緊了自己。
清晨喚醒了我 照亮昨夜的夢
一直到這時候 開始有一點懂
彩虹 01
「嚓──」
打火機點燃的聲音驀然響起,驚掠一般劃開早晨寧靜的光景。
隨之是菸草的味道徐徐飄開,張簡背對著身後的人吸了吸鼻子,嘴邊帶出一點不由自主的笑。
他不抽菸,卻不知何時喜歡上那個味道,所以任由對方在他的屋子裡面毫無顧忌的點燃菸。
「來吃早餐,有你喜歡的太陽蛋。」將兩片呈半焦透的培根也鏟進盤子裡,他回頭招呼道。
來人倚在門邊沒有動。
張簡單手拿著鏟子,另一手還托著盛裝荷包蛋的瓷盤,蛋緣微焦的香氣逼人,而他溫和微笑的神情流露著一股帶寵溺的莫可奈何。
對方似未見,動也不動地垂著眼睛,吞雲吐霧的表情被前額一點點細碎的髮遮住。
抽菸的人似乎都會有這種模樣。菸霧漫過眼前,視線不得不漫不經心的瞇起,透過絲絲縷縷的菸幕,也許折著眉,卻是失神的神態。
張簡細細的打量,目光不禁有些著迷而同樣出神。
每一次完事之後,對方也總會坐起來,面對窗外的方向點上一根菸。
張簡能從黑暗中描繪出光潔的背彎極富彈性的曲線,卻看不見他眼中的焦距;凹凸的脊椎沿著背部弧度柔軟起伏而下,他赤裸的端坐,臂彎輕攬雙膝,菸霧在他指尖上裊裊生動。
他踡得像一副盔甲。總是動也不動的,維持住同一種姿態。
執菸的那隻手指細而長,指尖偏扁微微翹起──張簡知道那是一雙適合彈鋼琴的手。那手的指尖忽地輕彈了下菸,灰燼徐徐抖落──那像是一個暗示。張簡於是恍然從昨晚的纏綿裡醒來,對方始終在原地沉默的抽著菸,彷彿從未看到他的注視。
張簡摸不透,對方只是在發呆?還是在等待?等待那根菸抽完──然後會否朝自己湊近走來?張簡想輕輕將他的頭髮撥開,好讓底下的那張臉那雙眼能夠完整露出來,也許他就能更看懂一點這個人;看明白,他注視的是甚麼。
他能夠在床上做到這一點,對方在床上卻總是閉著眼。
一陣提醒鈴響起。
對方看向了手錶,身體微微的站直──那個動作像是準備要離開了,張簡知道。
三年來,張簡曾目睹過多少次他穿上衣服頭也不回開門離去的畫面。
「用客廳的電話吧。」張簡忽然說,在對方真正抬步離開這屋子以前。「電話亭太遠了。跟公車反方向,對嗎?」面對對方終於投過來的目光,他報以一個善意的微笑,隨即旋身回到廚房。
他終於有一個理由多留他一會兒。
廚房裡靜,外頭同樣很靜;張簡想他或許是遲疑了一會兒才拿起電話……直到真正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張簡才鬆了口氣。
靜謐中緩緩傳來對方聲調裡少見的溫和。或者說,不那麼冷漠。即使隔著一道牆,迷迷濛濛,這聲音也令張簡迷戀──他不知不覺停下手裡的動作,克制不住自己分析對方說話語氣裡的各種調門,甚至想要捕捉知道對方的昂揚頓挫。
腦海中恍惚又浮現昨夜。對方在自己身下被劇烈搖晃的模樣,乳頭被舔過時從喉嚨裡發出的呻吟,還有性器被自己撫慰時眼皮緊閉的顫抖頻率。
他們每兩個禮拜見一次面,有時候是一個月,甚至好幾個月,通常是對方過來,但是從不過夜。不論事後多疲倦,他總會走。
唯一的幾次,都是因為喝醉。
今天早上張簡醒來卻看見對方還在,沉沉的趴著像是從來沒在做完愛以後就起身離去過,昨晚上這個人甚至清醒著──思及這一點,張簡胸口踏實不已,甚至有種欣喜若狂的情緒。
所以張簡仍多做了一份早餐。
他說他喜歡太陽蛋。張簡記得那是直到他們第三次見面,對方才終於開口,用微帶著沙啞的嗓子出聲回答他的第一句話。
那對當時的對方而言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
……
張簡拿著雙人份的餐具再回到飯廳時,屋子裡已經沒有另一個人。
電話靜掛在客廳茶几,大門未全然地闔上,風從落地窗吹進來,門扇悄無聲息的掀了掀。
※※
離開公寓,他跳上了最近的一班公車。
不知名的路線,不知道會去哪裡,揀了靠窗的位置,早晨的風帶來些許的涼意,他裹緊外套的領子,把頭倚向了窗邊。
窗外景色從他眼底飛快掠去,而他的雙眼始終平靜,並無任何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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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一翻這個故事的構成竟然已是11年尾巴那時候的事了(篇名就更早更早更早了,大約是,嗯……)
看著頁面上記錄下來的每一次下筆與停筆的時間點,斷斷續續到現在……日期的記錄以及版本的深藏累積得可怕。
終於一次首發是去年四月寫完第二個版本發在個板那一遍……這次終於卸貨。對於這個故事,寫得這麼磨人,修這麼多次,我也不知道到底我在堅持甚麼。
剛發現11年首次下筆後完成的那個版本,這三次發表的內容有50%幾乎都不一樣,修很大 XDDD
前幾天不知怎麼了,突然很帶勁哈哈,豁然開朗的感覺~XD
進度雖然還不算好(跟很遙遠的從前比起來),但至少離最近一次打開來寫卻同樣還是陷在修個不停的囹圄裡而言,有往前一點了,終於可以放心發表的程度 ;3
一樣很老梗(或者還帶點血)XD
希望一週能有一篇,目標一樣是中短篇的長度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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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驚喜!!
ReplyDelete哈哈~終於有新文囉>"<
又是一篇令人揪心細膩的文!
祝福鴉大能靈思泉湧!!
每周一篇XD
但是...那個吼...
也不要忘了我愛的那兩對啦(扭扭扭)~~~哈哈
嗚嗚謝謝!寫完我發現我根本不會寫文啊寫得好艱熬!
Delete而且我本來打算一週一篇的!!
結果工作一直進來!嚴重耽誤我的進度,
害我都不敢更新怕存貨瞬間告罄 TT
這週過後就會好多了……吧。
大蘇小蘇還在陪獸放年假唷~(也太久)
XD
哈哈辛苦了~~~
Delete工作之餘也要注意身體唷!
健康真的很重要!!
多存一點貨讓我們看吧XD
該讓他們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了哈哈~
我不依我不依啦啦啦啦~~~
我想看兩對的故事事~~~
努力中,抬頭發現怎麼又到三月中了…… OTZ
Delete啊…雙胞胎就請順其自然吧…想寫時自然就會有了嗚嗚我好遜 QQ
感覺就很虐呢(茶
ReplyDelete不過還是很開心鴉導又發表了作品
感覺似乎又有點希望沒抹滅的感覺
要加油哦!
啊啊是這樣嗎,讀的人會有這種感覺嗎
Delete哈哈希望沒抹滅是甚麼意思呢
好的,我會前進!:D